炸弹二锅头亲情记(57)-不全的故事-山大南路27号

亲情记(57)|不全的故事-山大南路27号


孟睿哲
山西太原人
毕业于太原五中
现为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6级本科生
不全的故事

1
文学家的故事总有漂亮的开头,精美也好质朴也罢,他们起笔如风来用友票据通,吹出满纸水流花开显ipqq。
可现实里的故事往往找不到开头。也许是我没有认真找,因为以后还长,过去却短,未来的事情再复杂,精打细算总是没错的;过去的事情再曲折,毕竟是过去了,是否为它劳心劳力,影响似乎不大。那位陈寅恪先生考得出唐代官服上的大蟒有八爪还是九爪,却没料到史学界会变得一派桀犬雌黄,未来比过去难,大概就难在这里。
老人们有所不同,对他们来说,长的是过去,短的是未来。余生的不确定少了,人就坦然起来,也能拿出大把时间整理过去的日子,再把其中珍贵的部分保存好。童话里老人讲故事那样动人,是有条件的。而这一处,听故事的孩子往往想不到。
另一处他们想不到的,是讲故事的人还会变老。他会口齿不清地躺在床上,看深夜里月光流下树梢,像更漏在一滴一滴地响。在那声音里躺久了,他就忘了亲口讲的故事,和从前听故事的孩子。慢慢地,人也成了月光里的故事,留给那孩子去讲。从前的孩子回来了,他该从哪里开口呢?记忆里有填不满的空白,眼前又是不配结尾的结尾。这时他才明白“过去”和人一样要走,就像风起云行,流云被吹散了,回头只剩深青的天。
2
六十五年前,太原市某个街角还是一片大院子,里面住了很多河南人。他们来太原的起因差不多,无非战乱、饥荒或土改。故乡的日子过不下去,当家的男人就挑了八股绳的担子,一头装起粮食和炊具,一头放好不会走路的孩子,翻山越岭来太原扎了根。十几年忙下来,他们挣出落脚的地方,箩筐里的孩子长大成人,自己也老得差不多了李修贤近况。新当家的一辈大多在杂货店或工地上班,闲下来也和女人们织手套,一打能卖三毛钱。父辈从前是佃户或老东家,已经没人在乎。毕竟大家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又一样的不识字,过去的身份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群人里有个例外,就是住在二号院的那位教书先生。老一辈有办过私塾的人,看他那身书卷气十分顺眼。这教书的没什么架子,见谁都温文尔雅地打招呼,可跟谁都不多说。院子里鸡零狗碎的事情不少,他偶尔帮忙解决,三言两语就讲清道理,时间久了,年轻人遇事就找他拿主意。
他太太是位小个子的漂亮女人,没什么文化,但不赚钱补贴家,更不和其他女人一起织手套。她只给家里生过一位独女,按说心里负担不小,然而教书先生没什么重男轻女的样子,太太平时在家更是说一不二,这点就成了院子里小小的一个谜。后来日子太长,这谜也没人感兴趣了汉末皇叔。大家还是尊重那位教书先生,对他目不识丁的漂亮太太,也还有些微词。
很久以后才有人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同乡的确有故事。他们交口称赞的“读书人”从前是军校出身,在开封市政府挂过高职,那位漂亮太太,则是他得意志满时纳的二房。说是二房也不准确,家里给他相中的妻子,从递帖子到定亲他全然不知情,临结婚的时候父母才叫他回家“娶妻”。他去了几封信,给老家人讲他学到的自由民主和新式婚姻,可不但女方家不买账,当年出钱给他读书的长辈也苦口婆心地劝他回来成亲。他心一横,索性与家里断了联系。几年后他闯出名堂来,自己又娶了妻子,这门糊涂亲事才不了了之。
建国之后,往年风光就成了严重的历史问题,先生和太太讳莫如深,连小女儿也没告诉过。后来这位独女长大成人,嫁了教书先生挑出的小伙子,先生年事已高,婚后没几年便谢世了。女儿女婿当时在别处成了家,本想叫母亲搬来同住,那位太太却执意独居。她老得不快,头发也白得不多,一眼看去很有几分年轻的样子。牵着小孙女遛弯的时候,还偶尔被人认出来,大多是她丈夫当年的学生。看着这些长大的孩子,她觉出自己的老,那痕迹很淡,像雕花镜子上落了从前的灰,怎样也抹不掉。她思来想去,还是把丈夫缄口半辈子的事情收拾好,讲给女儿女婿听。
这位漂亮太太,是我姥姥的母亲。我听到这故事是在今年四月初,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姥爷讲得磕磕绊绊,开头已经记不清了。这不怪他,毕竟是隔了两代往回看,再好的记忆也要失真。
可说不清结尾,全是我的错。她小房间里有扇极大的窗,外面是历历的春雷夏雨,人却成了绰绰的影子。能看清她面目的时候都是深冬:床上的人穿了紫色夹袄,头发剃得极短,轻轻捏着一顶小软帽。新床单绣着棕榈冷绿的叶子,满窗兜下淡青的天光。房里是遥遥岁月深埋的宁静,街上大雪纷扬,她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过往。
3
有时我会想,故事没有开头,也怪教书先生说得太少。这念头有据可查,比如他从没告诉自己的女婿,当年是看上他哪一点,才放心把女儿交出去。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教书先生认识姥爷的时间,1959年3月24号。这天他和满院子的人站在门口,看军警把两个男人押上车,其中一个右前额有杯口大的疤,不停赶着身边的小孩子。
这年孩子刚满十三岁,他母亲卧病在床,稍大些的姐姐进了纺织厂,两个妹妹仍在读小学,被带走的是他父亲和大伯。那孩子站在原地,车很快开远了,回头是满院子的人,小而细的私语从他身上穿过去,隐隐约约地,他觉得什么东西变了,可回家想了一下午,也没弄清变了什么。夜里躺在床上,他还是打算尽心地读书,也许把初中上完,就什么都知道了,也许更好,父亲和大伯被放回来,生活就能照旧。
可他没料到,三个月后自己就把一切弄清楚了,变的不是东西,正是他本人,他变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这道理学校并没有教他且绣眉如墨,之所以能这么快明白,是因为姐姐拿不出学费了,无论是他的,还是妹妹的。
知道了这点,事情就简单起来。他干脆利落地辍了学,托父亲当年的朋友找活干,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的劳力工,年龄是谎报的,十六岁。上工那天管人事的要看他的户口本,他回家找出来,往上面倒了半瓶蓝墨水巨星成长计划。他觉得那本子不能见人,因为没人敢雇十三岁的孩子,也没人喜欢他富农的出身。墨水当然染得十分可疑,管事的看了半天,但没说什么,挥挥手放他去工地了。
新上的劳力工无非是搬砖筑墙,活干完了,大他十几岁的工友会讲荤段子解闷,他半懂不懂,也跟着笑剩女不打折。忙过小半年,他跟大家熟络起来,活当然不轻,咬着牙也能扛下来。可粮食少了,谁也觉得不好过。公司的大食堂从一日三餐改成了两顿,从他到队长都吃不饱。后来听别人说公司在招人给陶瓷厂打地基,愿意去的一天有三顿饭,队长就拉着他们报了名。
去了他才知道这三顿饭不是早中晚,而是早晚和凌晨两点多。两点多这一顿吃蒸馒头,生玉米连籽粒带棒子磨碎,加碱水和成的面,这东西有个高深的名字叫“玉米淀粉”,食堂师傅都不知道谁起的名,他们只负责把淀粉做成馒头,到了饭点每人发三个。
公司加餐是有原因的。吃过这一顿,他们就要坐车到几十里外搬水泥,八人装一辆四吨的卡车,重量平摊下来,每人要扛二十五大袋。六点多装完车,再拉回工地吃早饭。搬来的水泥午后就会用完,又要跑去装第二批,回来先吃晚饭,然后干活到凌晨一两点,食堂就会发宵夜。能睡觉的时间都在路上,几个人在大车斗里颠来倒去,一路打盹到水泥厂,再被司机叫醒干活。夏天日子还好过些,可冬天深夜里装完车,每个人头顶都冒白气,回来时睡在车斗里,四面八方都灌冷风。几个人每出去一趟,就觉得自己要大病一场。可直到陶瓷厂打完了地基,公司向七一献礼的时候,那些搬东西的人也没生什么大病,其中一批还提了技术工,那孩子就是其中之一。父亲和大伯之前就有了消息,分别判了五年劳教和十年劳改,可家里不至于过不去。三级技术工的报酬不菲,算上周日给的加班费,一个月能拿五十五块,加上姐姐的薪水,各种费用就解决了七七八八。
建筑队的日子一年年像得出奇,春节过了便准备向五一献礼,接着是七一和十一,再往后野牛比尔,就要向新年献礼了。这段日子彭庆国,他往往复复不知盖了多少楼,中间娶了妻子,也有了点名气苏叶女。家里的钱又不够用了,他就离开公司拉起自己的队伍,过几年岳父去世,老工友们都来守灵。夜里风不小,一群男人看着白蜡烛的光,说起那年冬天扛水泥的时候,都有些后怕。人到底不是铁打的罗兰巴特,再能吃苦也要小心为妙,健健康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后来他被轻工厅的人看重,黄天戈过上了坐办公室的日子。父亲和大伯相继回到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写反省材料。他上交材料的时候也顺手翻看,原来大伯是当年是国军的副团,自己手下还有一营的兵,抗日战争里一次阻击战打光了部队,便拉着旧部做了当地军阀的宪兵队队长,而父亲一直是他手下的警卫员。公安部门整理档案的时候,这段历史被翻出来,才有了之后的变故。
姥爷在办公室一直坐到退休,中间的日子平平淡淡,他也有些记不清。只知道四任支部书记都劝他入党,可他想到家事复杂,只好推脱到底。讲到这里的时候,他温和地笑笑伊甸王朝,又答了我几个问题,就把故事结束了。
4
按我之前的想法,两代人的事情怎么也要讲一天。可姥爷从头到尾讲完,不过用了两个小时;他说话条理分明,不像姥姥那样忽东忽西,最后故事理出线索,就只占一张三寸的纸。我走时匆忙,只好要姥爷留意手机,万一有需要补充的细节,还能联系到他。可一路写完了,也没发现需要再问老人的地方。
有人说“人的面孔不经想”,看来人的故事也不经讲,所以张爱玲见过水晶,便告诉他这长谈十年里只能有一次,想来是故事太多,能说的却太少。可张爱玲开不了口的都写进了文章,姥爷没开口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难以知道了。回来的路上火车驶过黄土高原,窗外尽是破碎的塬峁,纵横的沟褶里藏了多少人家,望久了,满眼都是故事。


同学评议:
有的时候故事不一定需要讲全,讲故事的人慢慢讲,听故事的人静静听,在温柔绵长的话语中被带回遥远的过去神经天下,陪着故事中的人再走一遍故事里的人生,这世世代代的故事,就成了我们每个人对于亲情和家庭的记录。这些跨越漫长岁月的故事不一定就是历史本来的样子,可能有缺失,也可能有变化,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讲故事的人,重要蕴藏在故事里的传承和感悟。
从姥姥的父母亲那一辈开始讲起的故事,到现在已经跨越数十年的时光,在这段日子里,亲人的经历和家庭的变迁共同融入到故事里,一点一滴化成涓涓细流,流到纸上变成细腻的文字,流到心里变成我们的灵魂,而我们,也成了故事本身。
到此,故事就圆满了。
——晁兴斌
一位教书先生,一位漂亮太太,一个男孩,在极长历史线条跨度下,作者行文也能保持流畅自然,有条不紊。随着叙事主体的转换,一个完整的故事也逐渐显现在读者脑中。作者在叙述过程中的细腻文笔向丽雯,把文中实际穿插着的两个家庭两代人的故事铺展开来,老人们长长的过去在这样短短一篇文字里也充满了韵味。“人的故事不经讲”,是啊,在一生里蛋刀门,各种经历各种记忆都一股脑塞了进来洼里乡居楼,有的故事没了开头,有的从未结尾,到如今也只能期望着正在上演着的故事都能有个好结局罢了。
——李朋桂
“对老人来说,长的是过去,短的是未来。”通过爷爷辈对过往时光和故事的回忆,并结合了当时特有的社会背景和“教书先生、往日风光、玉米淀粉...”这类具有浓烈历史感的词语,写出了只属于作者的亲情。文笔隽永、饱含深情、感人至深,体现出作者与家人真挚的亲情。
——李琢之
故事虽然不全怎样套野鸡,但是老人们的记忆、经历却会完完全全打下了时代与历史的烙印。通篇读下孟睿哲同学的文章,颇有些读口述历史的味道,让人意犹未尽。历史、社会、人生交织在一起就是我们每个人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们会经历苦难,也有过欢乐李三光,再过去若干年,等身边的人都过去了,也就结束了,而我们能留下的是那些烙印着年代记忆碎片。小而深,不足为外人道也。
——单嘉伟
或风流倜傥,或苟活蝇营,不管现世的经历多么曲折离奇,死后也就跟着窗玻璃纸一样豆子先生,成了皱巴巴的故事。还好有人担负起了记录的使命,不但使得这层窗户纸牢牢地扛下了一年又一年的冬风,还能稍微给予屋内人一些信心与慰藉。作者如是炸弹二锅头,文人皆应如是。
——肖竣泽


文|孟睿哲
头尾图|李浩宇
校对|孟睿哲
编辑|孟睿哲
《山大南路27号》总编辑|周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