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走秀亲 【心灵之约】孟祥印:父-浓情黑土地

亲 【心灵之约】孟祥印:父-浓情黑土地


文者其人:孟祥印,男,1981年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市。2006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曾任黑龙江大学二级学院留学生教师,中文系系秘书、系主任;《北大荒日报》社编辑、记者;农垦哈尔滨管理局第五届文联主席,管局党委宣传部新闻科长、理论科长。现就职于北大荒药业集团。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有散文、诗歌、小说、散文诗、传统诗词和新闻消息、通讯、报告文学等多体裁作品百万余字见诸各报刊、杂志和网络新媒体。古诗词《丝路赋》获2004年全球华人传统诗词大奖赛二等奖,散文诗《古老的音韵》获2007年全国作家作品评比邀请赛青年组一等奖,散文《丁香四月天》获2011-2012年度中国报业协会党报副刊作品评选散文类一等奖。



走进我家,屋里黑黑的,没有华美的装饰。地面是土的,中间摆个小桌,算作写字台吧,同时也是茶几,也是饭桌。朝阳的南面是一排窗户,说是一排,其实就是两扇。玻璃灰蒙蒙的,不是擦拭得不干净,而是年月久了,被风雨腐蚀得不再如初般明亮。东面的墙中央是一扇房门,门上摆着一座钟,木制的,要每隔十五天上回劲儿才可以日夜不停地走。钟面当然是毛主席的头像,四周还印着红色的光芒。门的左面是书架,右面是镜子,镜子上也印有毛主席的头像,头像下面是红旗。如果你站在前面照一照,脸部就基本上全被头像和红旗挡住了。除了脸,其他部分照得也还算清楚,比如衣裤上补丁的线头都能看得见。北面是和东北农村大多数家庭一样的火炕,不一样的是别人家的是砖的,我家是土的。炕里面的棚上吊着一排箱子,装满了书。西面又是一个大书架,也是满满的。屋里总是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土又像墨。经常的家务就是父亲和母亲一起打扫那些书,父亲说,不翻摆翻摆就会生虫子玛蒂娜希尔,还容易被老鼠嗑了——当时我不太明白。
东面主要是莎士比亚或者大仲马一类的住所,还有鲁迅、苏轼、亚当·斯密等。棚上的箱子里据说有豪华的四大名著,一本一块钱的巩天阔,合起来当时能买八十根冰棍。小的时候我比较爱看鲁迅的作品,因为外国的书里面说的男女的事比较多。当时我不明白那些外国人跑到玉米地里去抱着,为什么不怕被巡田的村长看见。我把鲁迅的作品总是放在离我睡觉很近的地方,就是“炕尾”旁。小时候,周围的人都认真地说我将来一定会成为写东西的作家,但是我不想。因为我太不爱读书,不是那里的虫儿。我喜欢父亲给我做的那把木枪。我想成为军人。然后等我参军时,我要带着大红花,穿着绿色的军装,我不要和女朋友在玉米地里抱着,我要她到村东头的小桥上送我,并且挥手,还一定要流泪的。
但是,鲁迅的作品,我也是读的很少的。因为军人主要是要打仗的,所以对于司马相如或者巴尔扎克如何伟大,便全然不知了。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面很穷。父亲经常起来得很早,和母亲一起烧饭。匆匆吃过之后,就穿上外衣,到我和妹妹的脸上贴几下,嘱咐我们一定要听母亲的话,然后就走了。晚上回来的很晚,而且一身汗土,摸黑洗漱之后,就点起油灯,从书架上抽下一本很薄、字很大的书,教我和妹妹识字。他总是面带微笑,很爱说话。我和妹妹都仰着小脑袋望着他:年轻英俊,略黑的脸堂,一点儿皱纹没有,目光炯炯有神,充满了活力,头发很短,十分整洁桃园将星录。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早上是要先去田地里劳作一阵,再去学校教书,下班后再去干一阵活儿,等天黑了,才回来。
就这样,我和妹妹在班级里都是很有“学问”的。因为我们讲的事,很多同龄的孩子都听不懂,或者根本不知道。我们那时就知道,我们村子外面还有别的村子,别的村子外面还有城市,城市的孩子吃的冰棍比我们的甜。其实我们知道的很多东西都不是看书看来的,主要是父亲讲给我们的,比如“煮酒论英雄”,比如“头悬梁锥刺股”,等等。
就这样,我和妹妹都在长大。
我们上小学以后,父亲每天好像更累了。我觉得他没有以前长得好看了,也没有以前可爱了。脸黑了不说,说话也少了一些。但有时却会让我想一想,因为那时的我,可能是长大了一些。农村贫苦家庭的孩子往往成长得比较快,虽然吃得不好。长大的我就和现在一样,经常和妹妹吵架。一次,忘记了我俩是因为什么吵了起来,父亲正在看书,他把书放在那个小桌上,对我说:
——这是怪你的。
——为什么?明明怪她,我都让着她了!
父亲笑了笑,说道:
——你们两个谁的年级高,谁学的东西多呢?
——当然是我常文霞!我五年级,她四年级!她的作业还得我帮着写呢!
——那就对了。当两个人发生矛盾的时候,错误往往在比较“智慧”的那个人的那一边。记得那是我第一次陷入了深思——虽然没有深思明白。
等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弟弟也开始上小学了。他是“超生”来的,被罚了一千二百块钱。当时,父亲的哥哥们都看不上弟弟,说是因为他的降临使我们家三四年的生活费一下子就全被罚没了。我和妹妹当然就基本上告别冰棍了,但是我们兄妹三个可以一起背着父亲去偷邻居家的樱桃吃。我的伯伯们还建议把弟弟送人,说他是小子,很多人愿意要,说不定还可以送到城里去!父亲和母亲都坚决反对。父亲说,出生是没有选择的,但成长是要负责的。我当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三大伯告诉我:你爸又穷又犟。
学习之余,父亲就带领我们劳动。其实也不算是带领,那时在农村,谁家的孩子不干活是要被全村人笑话的。而且父亲说,学习好的孩子干活也一定好,不干活光学习的,也没见几个考到哈尔滨或者北京的。然后母亲就会给我们讲出几个例子来。现在,我觉得确实如此,将来我要用这个理论来教育我的九九。九九是我的女儿。
那是我初中二年级时的一个秋天,场院里撒了很多玉米粒。那时农村的秋粮是要在场院里打场的,没有现在的机械,所以散失的往往比较多。父亲就带领我们一起捡。捡着捡着,妹妹就一如既往地、傻傻地显示起她的学问来。她竟突然问道:
——爸爸,什么是英雄?
我想当时除了弟弟外,全世界都知道她在“挑衅”我,因为初一时的她,显然“智慧”了很多。
——这都不知道!太可笑了!卧薪尝胆知道吧,勾践就是英雄!西楚霸王知道吧,项羽就不是,因为他没当上皇上!
父亲好像严肃地笑了笑,说道:
——历史不是一面平镜,是一面多棱镜。论英雄与否,不能全看成败。老大夸河套歌词,还记得我教你的《史记》吗,项羽是“本纪”……
没等父亲说完,我就问道:
——那什么是英雄?
父亲确实严肃地笑了:
——现在伸开你们的手,谁捡的多,谁就是英雄。
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思——这次似乎明白了一点。还记得在旁边干活的老杨家的二叔说:“孟老师,你净教这么小的孩子一些没用的东西!快点捡吧,今年苞米好像要三毛钱一斤呢!”
光阴荏苒,后来村里有电了。我们家孩子多,总去别人家看电视,母亲就说自己家里买一个吧。父亲于是就借了一百块钱买了一个熊猫牌的十四英寸的二手黑白电视机。记得当时好像一共只有两三个频道,我还用铝盖帘做了一个电视杆,接收信号。最清晰的频道是中央一,那时我和妹妹、弟弟突然发现:电视里的人长得都很白,还好看。
但这之后,我们就经常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以看电视为主。因为看电视不学习,父亲还多次和母亲吵架。为此,娄清我还挨了父亲很多次打。因此我还想过要在他的饭里放上吃了就不能打人的药,但是我不知道这种药在哪里能买得到,而且也舍不得用给弟弟买冰棍的钱去买这种药——因为没有冰棍吃,弟弟会哭的。结果没多久,父亲就要把电视机卖掉。我们都反对,很团结地和母亲哭闹。母亲就对父亲说:“先拿你单位去吧,放起来。寒暑假拿回来看,要不就等涨价了再卖掉。”但是,母亲没有想到,后来世界上竟然出现了彩色电视机。

早上,父亲就把电视机拿走了。晚上回来,洗漱之后,父亲对我们说:“学习是不可以产生惰性的。就好比一匹勤快的马,你用鞭子稍微晃一下,它就知道你要它快拉车。如果是一匹懒马,你即使用鞭子使劲抽打它,它非但不拉,还会对你产生反感情绪的。”我和妹妹互相看了看——我俩似乎更明白了一点。弟弟则小声地说:“快写作业吧,爸爸要拿鞭子打我们……”
我抬起头来,凝望着父亲:黑黑的脸堂,有几条皱纹,可是十分整洁,目光严峻,炯炯有神,头发很短,但从不零乱。
就这样,我和妹妹都相继走进了初中毕业典礼的大堂。那是我第一次当主持人。刚上台时,我有些紧张。父亲在台下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目光不会说你能行的,他只会说你必须得行。于是我抛下了自己的紧张,想起了父亲教给我的知识和道理,我讲了很多话,耳边还响起了掌声。典礼顺利地结束了。那天,一个我看着很顺眼的女同学还从校园里摘了一朵扫帚梅花送给了我。我好像知道了,父亲为什么总是教那么小的孩子一些没用的东西。
回到家里,父亲给了我一个奖品,那是一个一元钱的日记本。上面写道:一个人可以在鲜花和掌声中成功,也可以在鲜花和掌声中迷失方向。“送给你吧,可以记点东西。”父亲笑着说。
今天,那个笔记本还在我的书架上,它使我富于现代装饰气息的新居多了一点纯朴的厚重和原初的真实。我会一直留着的,我要把它送给我的九九。
不久以后,我得知自己没有考进省里的重点高中,心情很是沉重。听到成绩的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坐在村外的桥边,秋露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很冷很冷。我听见村里的叔叔婶子们在远处喜悦地谈笑着,或许与丰收无关。突然,一件大衣披到了我的身上——原来是父亲。他蹲了下来,对我说了很多话。其中有几句,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说:“还记不记得,爸爸说过不可以以成败论英雄的,况且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人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你要勇敢地去面对。”他还说:“倘使我们真正知道了很多伟大人物的成功中,自己努力和别人帮助或者背景、机遇占多大比例的时候,他的伟大就会减少很多。生活就是一个圆,人们都向着那么一个中心,不需要都得经过同一条半径……”父亲又笑了,伸出他那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发。那天,父亲还贴了贴我的脸——我又闻到了一股像土又像墨的味道。
我上高中后不久,妹妹就中考了。她的成绩很好,村里的人都吵着让父亲请客。父亲为难了很久,最后终于答应了。因为妹妹是要进入海伦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读书的,这个学校包分配工作,毕业后她可以回到父亲的中学当老师,据说如果家里有人,还有可能托关系弄到海伦市里上班去,那简直是一步登天了。考入这个学校,成绩必须是全乡新生的第一名。妹妹给家里争了光,但她的学费比高中贵很多。她上学的前几天,父亲很是发愁,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父亲愁的是什么,因为他对妹妹说他有钱情满珠江。父亲一生不赌博,不吸烟,极少喝酒,从不喝多,除读书而外,唯一的爱好就是下象棋。可是那天,父亲自己在家里喝多了,他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要和我说话,他说了很多当时在我耳里都是空洞的理论,他说天无绝人之路,然后就真的很高兴地笑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借了十六家之后,终于凑齐了五千块钱。后来我大学毕业后罗星汉,看到了父亲的账本,我要他留着,这个不是给九九,是要给我和弟弟。

就这样,我和妹妹都在海伦市里上学了。父亲经常去市里,因为每次给我们的生活费都很少,所以他得经常去送钱。九十多里路,他自己一直是骑自行车去。很多屯邻和父亲单位的同事都让他坐汽车去,说一张票才五块钱。父亲却总是说骑车可以锻炼身体,将来要和儿女们去城里享福的,可不能生病。——那时,已经是九十年代了。
来到市里后,他每次都是先去看妹妹,然后带着妹妹再去看我。有一次,我和妹妹一定要他去饭馆一起吃饭。说是饭馆,其实就是我们学生经常吃饭的快餐店。吃个鲜蘑肉片,或者一块钱两张的烤饼也好。他说吃不惯,饭馆里的饭太咸,自己带干粮了,并且还着急回去干活。
——我和妹妹全明白了……
每次他走,我和妹妹都是要送他一程的,直到郊区。父亲骑上车子前,总是回头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别惹事。有一次,我和妹妹都哭了——我俩之前说好了送爸爸不要哭的。那次父亲还多说了一句:“没事,有爸爸在,爸爸不在乎……”
我再次抬起头来,凝望着父亲:黑黑的脸堂,皱纹多了许多,可是依旧整洁,目光还是炯炯有神,头发很短,但从不零乱。
几年来,妹妹总是捷报飞传,各种考试和比赛几乎都是第一名。尤其是她的书法,父亲说她是我们孟氏家族写得最好的。其实父亲也写得一手好正楷字,我觉得真的跟书本上印刷的一样。记得我高中二年级时的那个春节,父亲和妹妹在那个小桌上铺开纸,经过一番战斗,父亲割出了大片领土,妹妹于是点墨抖腕,写下了这样的春联:
家有父亲满身土,秋去春回,任劳任怨;
外无学海一顺舟,苦尽甘来,谁解辛酸。
写罢,妹妹扔下笔,转过身来,看着父亲。
——好哇,太好了!
父亲大声地喊道。
——好哇……
父亲大声喊过之后,还在一直默默地说着。我看见他的眼睛红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我觉得他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
后来我高考了,第一年考上了专科,是绥化学院,我挨了父亲六个嘴巴,后来我补习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北京语言大学,进入了中文系的对外汉语专业。父亲这次也请客了。他依旧是借了二十多天的钱,把我送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下车后,我背着行囊,一路走到了天安门广场。正是早晨,我参观了不花钱的毛主席纪念堂。后来我打电话给父亲,他一个劲儿地让我说说毛主席遗体的样子,问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每次打电话,他问的问题都很有意思,比如天安门升国旗是几点,什么样子,和电视上演的一样吗。我就对他说是一样的,时间要看太阳每天几点初升。他问我都是几点啊,我说冬夏都有具体的时间,我能计算出来。他就笑了,说道:“我大儿子两次高考地理都是满分的,呵呵……”那可能是他第一次夸我,我心里高兴极了,因为:我终于知道了他不知道的东西——我想他也会高兴的。
我上大学后,弟弟就高考了,他当然是进入了省重点高中。妹妹的中等师范也快毕业了。可是,当她正准备回到父亲的学校当老师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变卦了。他要妹妹不去乡里的中学上班,去考大学。这简直成了全乡的新闻:现成的有编制的铁饭碗工作不要了,而且在农村有个工作,找的对象都该是在乡政府或者粮库上班的。没有人能劝得了他,妹妹也不能。村里的人都对我说,你爸确实又穷又犟,越犟越穷,这辈子也还不起那些债务了,看谁还抬给他钱,利息他都得下辈子还得完了!但是妹妹还是如父亲所愿考上了大学真空走秀 ,父亲也借到了钱。这次是他的同事借给他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利息。那些教过我们兄妹三人的老师们都对我们说:“你爸爸了不起。”也是这时候,父亲把家里的田地和房子全都卖了。父亲还笑着对我们说,无产阶级最伟大。
弟弟上高中后,一次寒假,父亲把我们叫到一起,对我们说:
——你们以后立业成家了,一定要回来感谢那些借钱给咱们家的人。
——他们有的是为了挣利息!弟弟突然说。
——那也是帮助过咱们的!不借给咱家的话,你们还怎么上学?钱和情我可以慢慢地还!那都是咱们的恩人!
我看见父亲的脸十分严肃,弟弟的话几乎让他暴怒了起来。这次,母亲也生气了。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父亲的嘱咐。我想等弟弟也立业成家后,我就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回到农村老家,请当年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吃顿饭,喝点酒东方星莲船。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很少回家了。暑假要打工赚钱,寒假也是临近过年才能回家的。一次新年过后,我们正忙着打点行囊去上学,父亲就和母亲就一起买了很多水果,还有干粮什么的,给我们带着路上吃。母亲负责装干粮花漾阶梯,父亲负责装水果。父亲拿起一个,用布擦擦,放进我们的兜子里去,再拿起一个,再用布擦擦,再放进去。可是后来已经装满了,父亲还在拿,我就说:
——差不多了吧,爸。
没有回答。他依旧拿起来,擦了擦,再放进去……
——爸,已经装满了。
——满了?哦——可不……
父亲默然地答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再一次地抬起头来,凝望着父亲:黑灰色的脸堂,深深的皱纹纵横密布,目光彷佛失神了,头发还是很短,可是依旧不乱。

时间长了,城市的生活也早已倦怠了我的心。在这里,看不见日升日落,蔚蓝的天空被林立的高楼切成了规则的几何体。有的时候,为了看得远一点,我就必须登得更高。看见郊外的田野是那么的熟悉,便想起父亲的汗滴也许正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滑下——他的脸,已是沟壑万千!
几年来,父亲总是劳作,从不读书了。他的言语更少了。家庭的重担已经压得他不知道年月的流转和生活的欢笑悲忧了。
后来,后来呢?后来我们全都长大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找了个很不错的工作。相处了九年的女朋友在哈尔滨工作。我上班不久后,她就得了重病。父亲可能以为我是因此而不想回哈尔滨,他就打电话对我说:“你马上回到哈尔滨和红冰结婚!”他依旧是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说我属于背信弃义。我笑了笑,便回到了哈尔滨,然后在黑龙江大学二级学院当老师。妹妹毕业后去了山东,在一座很不错的城市里找到了正式工作。记得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和汽车系、体育系的老师晚上在一起喝酒,我喝多了。喝多了以后,我回到了办公室,给妹妹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一个半小时多,我哭了。我说你还是回到哈尔滨吧,她说舍不得那个事业编制。我说我们是亲兄妹,但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十年不见一面,跟没有对方还有啥区别。我又说,将来你在山东成家了,我担心万一你跟丈夫闹个矛盾吵个架,你想回娘家诉诉苦待几天都没地方去。后来第二年的暑假,妹妹突然从山东回来了,她告诉我她辞职了。我在哈尔滨火车站接的她,她戴着白色的鸭舌帽,提着行李从火车上高兴地跳下来,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哭着说,大哥我回来了。那天我真的高兴坏了,我领着她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后来,我给她找了很多个工作,直到三年后,我是这所高校中文系的主任,她是那所高校中文系的秘书。父亲很高兴,他说一个初中老师,生养了两个大学老师。我也很高兴,虽然妹妹今天和后来的工作都埋没了她的才华,但是看见她每天高兴的上班下班,给我讲述她工作生活中的一个又一个小事,虽然我看起来没咋听,但是我都很愿意听。我很知足了。
我和妹妹上班后,父亲的债务很快就还清了。记得当时初中教过我们英语的、父亲很好的朋友和同事,一位叫刘铎的老师对父亲说:“老孟,我给你算过,你的外债连本钱带利息,凭你的工资要十九年才能还得完。”可是,这些债务,被我们二十个月就全部消灭了。那是我们举家来到哈尔滨做的第一件事。父亲很高兴地在三大动力路的家乐福超市扫地,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
上班后,我干了很多兼职工作,比如给留学生讲课,作文字编辑,在起名馆当起名先生,在礼仪公司当司仪,我用到了父亲教给我的一切。后来我的老领导给他介绍个地方讲课,他说上课时他经常给孩子们讲些关于伦理道德方面的知识,孩子们还经常给他一些糖果和带有鸡肉味儿的小圈圈吃,还有带香味的纸巾。2009年,在学校的新生见面会上,我代表全校教师给刚刚入学的2300多名新生讲话,讲着讲着,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呼延觉罗修 。于是我就对孩子们说出了慈禧太后的诗:
世间爹妈情最真,
泪血融入儿女身。
殚竭心虑终为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
想起从那个黑黑的小屋,到今天温暖的楼房,有些情绪和记忆总是难以忘怀。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那么,所有的儿子也应该是一样的!我的父亲一生清贫,含辛茹苦,节俭度日,只为把我们兄妹三个养大成人。我们三个都知道,我们绝不能让他有一天依旧带着罕见的令人生畏的贫穷和难以承受的艰辛躺上灵车——我们将何以为人!
老人们常说,三穷三富过到老。我就常常想,是不是人的一生所要遭的罪和所要享的福,是各自有个总数的。如果是这样,父亲早已超额完成了他几辈子应该承受的前者,现在,该是他面对后者的时候了吧!
在哈尔滨工作一年后,我结婚了。结婚前一天,父亲一夜未睡。我们定的是早上九点典礼,七点化妆。可是半夜两点的时候,他竟然跑到了女方家里去叫人家起床,他怕他们起来晚了误事。他忙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的夜晚。
典礼的时候,司仪在激情地背着台词,我看见妻子的脸上洋溢着含笑的幸福。可是顺着目光的直线,我看见了父亲的脸:深灰色的脸堂,杂乱的皱纹纵横密布,目光潮湿着叶蓉然,头发短而斑白,不算太乱。
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出来。父亲走过来说:“大儿子,不要这样,这不正录像呢嘛……”我不知自己还要怎样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知为什么要去控制。我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我分明地感到他哭了。——爸爸,请你原谅我,我憋不住了,这次真的憋不住了……
去年,妹妹也结婚了。他们典礼的时候是我讲的话,父亲说让老大说吧。这次,我没看他的脸。
妻子的工作很好,她给家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总是逗她说她是家里的第一功臣。因此我们都不敢惹她,尤其是父亲在家的时候,她会显得格外有性格。妹妹说因为妻子的背后站着一只老虎,我们这些百兽还是躲着点为聪明。去年,她生了九九。弟弟也大学毕业了,他在遥远的深圳上班。今天格雷森蔡斯,他是我唯一的牵挂。
我和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发生矛盾,因为我们彼此“看不起”对方的水平。但我们都知道批评自己了。弟弟给我写信说,他很想家,很想九九,很想很想。现在,有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是在调节其实在今天连我们自己都不在意的“矛盾”。我们知道,他们老了,他们害怕带着他们看见的我们的“矛盾”而离开。我不知道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的教育,让我们三个人都对这个家十分牵挂,一刻也割舍不开。弟弟说他最终还是要回来的。他要在哈尔滨娶媳妇,帮助他嫂子照顾马上年迈的父母。
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地让我们攒钱,但是我们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有那么一天,看见父母躺在病床上,用一针又一针的杜冷丁去延续他们疼痛的生命。我想趁着他们能动弹的时候,尽量让他们出去走一走,玩一玩,带着他们的宝贝九九。我有些后悔和父亲说,天安门上升国旗的场面和电视机上演的是一样的,后悔给他讲得太清楚了毛主席的遗像,但,还来得及。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经常掀单而起,独步窗前,遥望着寒星闪闪。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父亲每个熟悉的笑容和压抑的沉默,我便时常湿润了眼睛。夜闻风林萧萧,声如泉涌,思绪若潮,便想起这样的小诗:
雪花飘下,
柳梢发芽。
寂寞中,
不曾觉察。
细浪逐沙,
学海咿呀。
孤独的时候,
总有些想家。
……
……

年华如水,岁月蹉跎,无情的轮回终是让父亲变老了。现在,他每天除了忙着哄他的“大孙孙”九九之外,便很少和我们谈话了。母亲也是这样,只有看见她的“小狗狗”九九才好像重又年轻起来。是的,他们真的老了。现在,他们每天都是抱着他们的宝贝到处走,去姑姑家,去花卉市场,去小区内楼前楼后的各个门市房,和那些商店卖东西的,洗车的,饭店老板们,市场卖菜的小贩们,不停地说他们的“大孙孙”和“小狗狗”有多么的好,直到说得对方从笑了到无奈,再从无奈到笑了为止。
看着父亲今天高兴的样子和渐渐弯下去的腰,我总是想起他教我们识字的时候,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成功的时候引导我清醒,失败的时候给予我力量。父亲是个老师,可我不可以以师者的伟大来形容他,因为那是无以充分的。父亲又是个农民,可我不可以以农民的平凡来评价他,因为那是太过充分的。
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街灯闪亮,绿男红女们穿着华丽的服饰擦肩而过,许多个鲜花和掌声的回味早已离我远去了,无影无踪。街旁绿木排排,动情的乐音正在陶醉着整座城市。月隐薄云,高高的楼顶上白霰纷纷。我靠着铁栏蹲下来,遥望着长长的夜空,脑海里又一次地浮现出父亲那黑黑的脸堂和亲切的笑容,多么想让他用那粗糙的手掌再次摸一摸我的头发,或者用那沟壑万千的面庞再次贴一贴我的脸。多少个这样不经意的瞬间里,许多个记忆早已夺眶而出。
再次抬起头来,夜空中的白霰愈是浓漫了,街灯依旧闪亮。许多种思绪团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奔向远方,然后消失在繁华的城市街道尽头……

本栏编辑:马明华 微信:mingyue005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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